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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安/苏蓉蓉/苏打绿/FGO/宝冢花组/Arashi
暂时大概就这些了?

哭了

增暮:

侵删。


《三十年》
第一年:
我拉开椅子让他坐好。他拆开头上的纱布,神色迷茫。
我指着镜子问他:“认不认识这张脸?”
他摇头。
我指着镜子说:“你是刘醒,我以前叫你醒哥。你是优秀党员,现在是警官,以前是我的上司,现在是我上司的上司。有没有印象?”
刘醒静静看了自己的脸一会儿:“没有。”
我问他:“你以前有个妹妹叫刘晴,有没有印象?”
刘醒说:“没有。”
我又问了他几个问题,他都全无印象。医生说刘醒脑子里还有淤血,不能强迫恢复记忆,最好是靠病人自行想起。我不敢操之过急,只好慢慢来。
我盯着镜子里刘醒的眼睛:“那你还记得什么?”
刘醒闭上眼,看得出来他在很认真思考。
他说:“我的记忆里有很鲜丽的一抹红。”
第二年:
刘醒尝试问我,内战之前的广州是什么样的。
我们坐在榕树下,我说:“那时候天天都是好天气,阳光总是明媚。猪笼里有一大伙人,我们都是朋友,经常聚在一起吃狗肉火锅,很热闹。吃的开心了,你妹妹刘晴就给大家表演唱英文歌曲。”
“刘晴……”刘醒重复晴晴的名字。
我叹气:“本来能给你看她的日记的。可惜杨扬去台湾带走了。”
刘醒看得很开:“不要紧,杨扬是她丈夫,带走应该的。”
我笑着对刘醒说:“你之前有老婆的,叫冬妮。你们分开前你很疼她。”
刘醒想了一会,很平静的说:“可惜,我都不记得了。”
我试探着问:“那你会不会好奇记忆中的那抹红?”
刘醒又想了一会,很慎重的点头,对我说:“这是我心底的东西,我要自己想。”
第三年:
刘醒在警局表现极佳,被调到南京做官,他却拒绝了,弄得领导不舒坦。
回家后,我们坐在客厅里。
我问刘醒为什么拒绝千载难逢的好机会?
南京是国都,若是过去就前途无量。
刘醒缄默了一会,道:“我若离开广州,只怕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”
我点燃香烟,烟雾中我看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戒指。
我快娶老婆了,是同事介绍的,家境清贫但也清白,门当户对。
猪笼里的东西都在,可又都不在了,只能说是物是人非。
我隔着烟雾看橱窗里的晴晴结婚时照的全家福。
刘醒也在看,突然问我:“相片里坐在我身边的女人是谁?”
我意外他的注意力竟不在刘晴身上:“九姑娘。怎么?”
刘醒又陷入缄默,他脑子里一定思绪纷乱。
他缓缓睁开眼,指着她的衣衫:“她穿的衣服,是不是一抹很鲜丽的红?”
我怔住。
然后我记起,九姑娘喜爱穿红色的衣衫。
第四年:
内战白热化,各个城市推广反黑。
警齤察局围剿东泰。没有了郑家的东泰不堪一击,彻底倒台。
刘醒把东泰的文件整理好交给督察时,看见了前幕后人的名字。
天气闷热,老婆煮了凉茶,我们都凑在桌前喝。
刘醒很平淡的问道:“九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我想了想:“这个不好说。”
刘醒注视我,目光很沉:“我是不是认识她?”
我内心挣扎,最终还是按照医生说的道:“这个你得自己想。”
晚上我帮老婆做饭。厨房油烟太大,我打开窗子,看见刘醒坐在榕树下。
他点燃了一根烟,显然在很努力,很努力的思考。
第五年:
不知刘醒想起了什么没有,表面上他没有丝毫变化。
不,有一个变化。
他开始喜欢在夜晚去教堂。
他不信基督,但是很虔诚的买了一本圣经,每晚拜读。
我陪他去过几次,想知道他的兴致从何而来。
可他仅是坐在长椅上静静的读圣经,偶尔抬头凝望蜡烛,没有其他动作。
所以后来我就不陪了。我想他可能是被哪个牧师感化了吧。
有天晚上刘醒回家敲响我的门,我睡眼惺松:“怎么了?”
他神色依旧平淡,我却能看见丝丝喜悦:“我想起更多东西了。”
我也很开心:“想起什么了?”
刘醒说:“除了鲜丽的红,我还想起了记忆中有素洁的白……和灿烂的烛光。”
第六年:
即使留在广州,刘醒的才干还是脱颖而出。上头提拔他做了副局长。
我们一伙同僚请他下馆子,大家喝的都很凶。
刘醒酒量素来不差,今晚却醉得很快。
我把他扶回家,懒得送进他的卧房,直接放倒沙发上。
半夜我怕吵醒老婆,轻手轻脚的起来上洗手间,却看见客厅的灯亮着。
我走过去,看见刘醒清清醒醒的,没有半点酒醉的样子。
他把橱窗里的全家福拿了下来,握在手中。
难道是想晴晴了?
我再凑近了看,他的手指描绘着九姑娘的轮廓,带着不自知的温柔。
第七年:
刘醒开始向我打听九姑娘的一切。
我老婆怀孕了,这是我们头一个孩子,我们都特别紧张期待。
有时候刘醒没完没了地问,我没有时间应酬他,他也不介意,不厌其烦的来。
我越来越觉得纳闷。
我晓得他们是好知己,但印象里也只是知己,仅此而已。
我奇怪的问他:“你对九姑娘的执著到底为了什么?”
刘醒隔了一会说:“我不知道,说不上来。”
我重重一叹:“要是永远都想不起来怎么办?”
刘醒却淡淡地笑了:“想不起来不要紧,我的记忆中只有她也挺好的。”
我信了他。
可晚上我在阳台乘凉,看见刘醒又在老榕树下抽烟。
第八年:
内战结束,我党大获全胜,首都移至北京城。
党领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团结人民带领新思想,清除外邦旧事物。
广州城唯一的教堂被下令拆除。
刘醒是副局长,他必须履行他的职责,带领警队拆教堂。
工作上,他是个干脆果断的人,可是这次扬了几次手,都没挥下去。
我知道,他下不去手。
我上前说:“我来吧。”
晚上在阳台,老婆在厨房洗碗,我和刘醒听收音机。
他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,突然问我:“九姑娘是不是死了,你却瞒着我。”
我叹气,老老实实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我确实不知道;这时代就是这样,天涯两端,生死渺茫。
刘醒不再追问,转手点燃了一支烟。
我道:“别抽了。抽多了身体不好。”
刘醒看了我一眼道:“外面铺天盖地的宣扬‘新时代’。我已经不属于这个新时代了。你说我和东泰有交集,东泰毁了。教堂也毁了。属于刘醒的记忆都不在了。”
我无话可说。
属于我们的记忆,都随着内战结束,翩然而去了。
第九年:
这一年刘醒辞职了。他说党的新运动他办不到。
我有些无奈道:“你作了大半辈子警齤察,这时候辞职还能作什么?”
刘醒倒是很镇定: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,我饿不死。”
我当然知道刘醒很有能力,他能在另一个领域作的很出色。
我只是怕他不舍得,毕竟被舍去的又是记忆中刘醒的一部分。
刘醒指着相片,淡淡道:“只要她还在。”
吃过晚饭我们带儿子去散步,我牵着老婆的手,刘醒和儿子走在前面。
有烧焦的味道。
刘醒停下脚步。
我上前一看,原来是同僚带伙烧鸦齤片。那个东西害人不浅,烧光更好。
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我却看见刘醒眼底什么一闪而过,脸色猝变。
“怎么了?”我低声问。
刘醒缓缓道:“我想起九姑娘的脸了,一瞬即逝。”
我一愣:“相片里的?”
刘醒摇头:“不…不是。是……火光下的。”
第十年:
刘醒成为大学院的助教。
我老婆怀了第二胎。生活渐渐上了轨道。
我带儿子散步,路过大学院,儿子大声喊要见刘醒叔叔。
我奈他不得,带他进去校园内。远远望见两个人影,正是刘醒与一位女教师。
他们并肩而立,相谈颇欢。
微风轻动,光阴似流水缓缓不止。
女教师倩然一笑,挥手而去。
我拉着儿子上前,琢磨着问刘醒:“刚才的女教师不错。”
刘醒似笑非笑的看我。
我直接说:“若是想不起来,干脆组织个家庭算了。反正九姑娘可能也嫁人了,或者如你所说,都已经死了。”
我自认话说得句句在理。
刘醒却淡淡地问我:“那要是她没有呢?”
我心中突然有一股火:“都十年了!人生当中能有多少个十年?难道你要抱着记忆中的一抹红,一束烛光过一辈子?我会子孙满堂,你呢?为了一个压根想不起来的人,值得吗?”
刘醒神色变得很凝重,语气也很凝重:“我的过去全都不能确定。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跟她有关的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东泰九姑娘对我至关重要,所以值得。”
值得!他竟然说值得!
我更觉愤怒,正要与他争执不休,却听刘醒说:“小心!”
我一回头,居然是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我的手,跑到马路上。
马路上汽车横冲直撞,登时我心跳到了嗓子眼。
刘醒反正比我迅速,猛一上前挡在儿子身前将他往后拽。
一辆汽车奔驰而过,幸好刘醒动作快,两个人都有惊无险。
我蹲下来安抚惊吓后哭起来的儿子,眼角看着刘醒。
他低着头,却见眼神一阵迷惘后,渐渐清明。
从未有过的清明。
他拿出全家福相片;有天晚上刘醒将它从相框里了下来,从此再不离身。
他静静望着相片,目光专注,然后很低很低唤了一声:“郑九妹。”
我忽的眼睛一热。
我知道,醒哥回来了。


第十一年:
醒哥积极准备办领签证的材料。现下国内局势动荡,很多人都想往外跑。
去美国的名额太满,两边政府都打得很严,情况不容乐观。
老婆大着肚子在医院待产,趁有些时间我陪醒哥去大使馆。
大使馆里的外交官个个趾高气扬,狐假虎威,似看门恶犬。
我看见桀骜不驯的醒哥第一次对人低声下气,唯命是从。
不论他们说什么,有什么过分的要求,醒哥只是说:“好,我明白了,谢谢。”
我知道他真的很想去美国。
夜里我和醒哥在榕树下抽烟,秋天的月亮很大。
醒哥一直没说话。
我问:“醒哥,想什么呢?”
醒哥看了看我,缓缓道:“我在想,我很后悔。”
我又问:“后悔什么?”
醒哥道:“我后悔自己。分明历经生死,因为我自己,最后我们之间竟只剩下一张合影。”
我一愣,不禁感叹。
是啊,知己难逢,几经辗转,却只剩下一张破旧相片。
怎能不悔?
第十二年:
醒哥等签证结果。
年前年后他想尽办法联系美国,我也替他在警局里张罗,可都没有音讯。
醒哥不知从哪里买了好几本外语册子回来。
人过半百,居然认认真真地学起外语。
我有点不能相信,看他握笔仔细的写那些蝌蚪字母,不禁道:“醒哥,没必要吧。”
他抬头:“有必要。”
我不懂:“为什么?八字还没一撇呢。”
醒哥看了我一会才开口:“你知道九姑娘是个极其优秀的人。”
这一点我非常同意:“嗯,是很优秀。”
醒哥一叹:“就是因为比旁人都优秀,所以也就比旁人都辛苦。我要比她优秀。”
他言简意骇,把油灯点上又翻起外语册子。
我在门边看醒哥,一把年纪和小学生一样勤奋好学,心中却越发酸涩。
第十三年:
醒哥依然在等签证结果。
这一年国家发生了大饥荒,人心惶惶。
我是警齤察,收入相对要好一些。醒哥是大学讲师,也未受影响。
他的收入其实非常不菲,普通人家见了要叹为观止的。
醒哥把薪水全数捐了孤儿院,赡养院,慈善组织。
我们去吃馄饨,我郁闷的看他:“你怎么不给自己留点应急?”
醒哥扬眉:“你怎么知道我没给自己留?”
我来了精神:“留了多少私房钱?”
醒哥慢条斯理的把馄饨吃完,郑重地掏出一枚指环:“留了这个。”
是一枚女款纯金指环。
醒哥道:“签证一般三,四年就批了。我想带份礼物送她。”
他露出淡淡的笑:“只是怕尺寸不合。”
我望着月亮底下蕴含光华的指环,突然想到了可怕的想法。
我低头喝酒,掩饰住它。
第十四年:
醒哥的外语水准已很好,甚至能和大学院里的英伦博士简单交流。
我跟他走在校园树荫下,又看见几年前的那位女教师。
我记得她对醒哥的倩然一笑,回头多看了两眼:“她变了不少。”
醒哥道:“嗯,前年结婚了,现在有孩子了,相夫教子挺好的。”
我一听这个就来气:“那你们?醒哥你别装,她当初明明对你有意思。”
醒哥莞尔:“我们一直是朋友。”
我固执起来:“醒哥,人人都有家庭了,你难道不羡慕?”
醒哥淡淡微笑不回答我。
我的儿子和小女儿奔跑过来。
我一把抱住他们,一手一个,控制不住问了醒哥曾经划过脑袋的可怕想法:“我问过你,还要再问一次。若九姑娘已经嫁人了,你怎么办?”
醒哥脸色微沉,片刻才道:“该送的礼物,我还是要送的。”
我故意慢慢说:“那要是死了呢?”
醒哥的脸色更沉,我想他脾气真好,没有对我发火。
他沉默着,不说话,过了半天很重很重的道:“她肯定没死。”
我来气:“你怎么知道?”
醒哥道:“我活得好好的,她死什么?”
我又纳闷了:“这你又怎么知道?”
醒哥又露出淡淡笑容:“我们之间有约定。”
第十五年:
签证审理结果下来了,是拒批。
我把信交给醒哥,他坐在大学院办公室里批改卷子。
他望了一眼审理人的姓名,道:“原来是他。”
我凑前一看,也认得那个名字,正是当初提拔醒哥去南京不果的官员。
醒哥的拒绝让他下不来台,估计怀恨在心了。
我有些慌张:“怎么办醒哥?”
醒哥平静的说:“上诉。上诉如果再不批,那就重申。”
他依然在改卷子,语气很平淡。
我见醒哥没什么不妥,心中松了一口气,正要嘻嘻哈哈糊弄过去,低头却看见他的手。
他握笔的手不住地抖,不住地抖。
于是我知道,醒哥其实比我更怕。
晚间下了大雨,秋天的雨。
老婆命令我们两个男人去收衣服,我们冒着雨站在院子里。
醒哥收了一半,突然对我说:“你知道我记忆中的那抹红是什么?”
我摇头。
他低声说:“刚认识她时,有一次她穿红色的上衣,站在夜晚的雨中对我哭。我想起来才发现,那就是记忆中的红。带着湿意,依旧鲜丽。”
我有些意外:“刚认识?那么久远的小事你也记住了?”
醒哥苦笑,淡淡道:“是啊,原本我也以为自己不在意的,当时她确确实实是利用我。没想到从头到尾,我是第一个在意的,也是最最在意的,在意进了心底。”
我将衣服收好,雨水打得我很凉。
第十六年:
政府鼓励生育,领导说国家劳动需要人民,妇女也能撑起半边天。
我老婆怀了第三个孩子,家里即将更热闹。
经常有孩子嬉闹声,做饭油烟味。
柴米油盐,过得就是日子。
醒哥准备上诉资料。
十几份外语的东西,我都看不懂,我知道他其实也很困难。
每天奔走找人,每晚借着油灯翻字典,写诉书。
我问醒哥:“要是上诉也被拒了呢?”
醒哥笑了笑:“你这个问题应该改成,要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怎么办。”
我不说话。
醒哥也不说话。
沉默在我们之间熏染,周围的欢笑吵闹声都似乎隔离在外。
半刻后,醒哥摇摇头:“我不能想,真的不能想。”
他抬头看我:“我和九姑娘其实曾有很多机会能在一起,是因为我的思前顾后,懦弱迟疑而错过了。这是我所欠她的,我所剩余的年月,就要用来寻找她。”
我知他心意已决,我只是替他苦闷。
第十七年:
我的第三个孩子诞生了,是一个女娃娃。
过程十分凶险,前两次顺产的老婆这次难产,险些血崩。
主任跟我说要动手术,可我的钱套在房子里,没有足够现钱。
醒哥什么都没说,把他的积蓄提出来全给了我。
我跟老婆感激涕零,他救过我,救过我儿子,现在又救了我老婆和女儿。
我无法说清醒哥对我的恩重如山。
我们要醒哥给女儿起名字,他推辞,只肯取小名。
他捏了捏娃娃的鼻尖:“哭声这么嘹亮,就叫九九吧。”
九九很喜欢醒哥,挣扎着把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。
我明白醒哥把对九姑娘的思念化为希望,种在了我的女儿身上,我发誓要疼九九。
夜晚归家,信箱里有信,是北京大使馆的信。
我们迫不及待拆开。
醒哥的申诉还是被驳回了。
我惊怒当而,醒哥看了一眼落款签名,抬头淡淡对我说:“我要去趟北京。”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落款签名,‘梁非凡’三个大字,嘲笑而狰狞。
第十八年:
我花尽所有心思劝醒哥别去,我清楚梁非凡一定会羞辱醒哥。
醒哥只是对我说:“既然梁非凡只手遮天,我就让他遮个够。他讨地不过是一口气罢了。”
我放心不下,梁非凡是个忘恩负义,睚毗必报的小人。
我跟老婆商量,决定和醒哥一同去北京。
北京的秋天特别冷,枯黄的树叶遍地都是,放眼望去,满是枯萎的怅然。
我们到了大使馆,梁非凡说是在开会,叫我们等。
于是醒哥和我等了六个钟头,一口饭都没吃。
“你回去吧,跟我在这里没有意义。”醒哥平静对我说。
他很淡然地坐着,可是我看见他一直发抖的手。
我还是留下了。
梁非凡出来后便是一阵嘲笑奚落,什么难听的词都用上了。
我控制不住情绪,抡起拳头便要打。
醒哥紧紧拦住我的拳头,他皱眉:“你担不起,别冲动。”
梁非凡大笑:“还是醒哥聪明,果然姜还是老的辣。”
醒哥毫无波澜的看他:“只要你能放我通行,我做什么都行。”
梁非凡说,只要醒哥敢顶着苹果站在那里给他开一枪,他就考虑通融。
“醒哥,别听他的,这是陷阱!”我大喊。
然而醒哥没有丝毫踌躇:“好。”
苹果带来了。手齤枪也带来了,梁非凡却临时改变了主意。
他耸耸肩:“跟你这样不顾生死的人玩命,不好玩。跟你玩尊严才有趣。”
“刘醒,你在我面前跪下,叫我一声梁哥,给我磕三个响头,我就考虑。”
欺人太甚!
我大哭大喊,我眼中的醒哥是个铁铮铮的汉子,男儿膝下有黄金,他不会答应的。
不论为任何人。
醒哥还是很淡然地看梁非凡:“好。”
他真的跪下了,磕了三个响头,喊了一声‘梁哥’。
我嘶喊着骂梁非凡,我尝到了一点咸,我可能是哭了。
梁非凡捧腹大笑张扬而去,他的手下也捧腹大笑,张扬而去。
考虑?哪有什么考虑?
这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羞辱。而醒哥清清醒醒的妥协。
不为任何人,只为她。
第十九年:
醒哥开始积极试图联系美国。
他的大学院有位来自英伦的博士,醒哥和他走的很近,问他能否想办法联系美国。
博士叹息:“试试看当然可以,但刘醒,人海茫茫,我无法保证。”
醒哥又去买花。
我知道他要在入冬前的最后一天给郑郎军扫墓,年年如此。
郑郎军不是他的父亲,不是他的朋友,甚至曾差点置他于死地。
可风雨无阻。
我送走醒哥,坐在沙发上,感到由身体向外的深深无奈。
老婆抱膝问我:“醒哥和九姑娘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爱情?执著二十年了啊……”
我转头对她道:“没有。”
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:“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他们是知己。”
只是知己而已。却多么多么重,重得跨越近二十年,重得至死不渝。
第二十年:
今年秋天英伦博士送来消息了。
他说查到了‘郑九妹’,她已经结婚了,嫁给了一个叫Dr. Edward Taylor的外国人。
博士抱歉的说,他没有照片,只能查到姓名。
“但认识她的人说,这女人就是二十年前去的美国,性子刚烈,喜欢拼酒。”
是了,那是我认识的九姑娘。
醒哥一如往常,很镇定,只是对英伦博士道谢。
我们去喝酒。
我点了很烈的二锅头,问他:“醒哥,那现在怎么办?”
他淡淡地说:“可能不是她,同名同姓罢了。”
也许是酒上头了,也许是我一早就想借机发泄,我激动起来,大骂一声:“顽固!”
醒哥看我。
我一拍桌子,喝道:“醒哥,你放过自己吧。当初你老婆跟梁非凡跑了,我怎么不见为她死心塌地二十年!二十年!九姑娘有什么好?善良聪明坚强?世界上善良聪慧坚强的女人多了去了!”
醒哥低头喝酒,直到喝完一盅才道:“是啊……”
他叹气,我第一次听他这样无奈的叹气。
“你说的都对。”他低缓而道:“可当我忘记全世界,记住的却只有她的身影。连死过一次都忘不了的人,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
“接受现实。”我果断的说:“她已经结婚了,你们各自有人生轨道,不再交叉了。”
醒哥不再回答我。
他沉默着喝酒,喝了整整一个秋夜。


第二十一年:
国家领导人推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齤命。
这是一场重大的政治运动,令飘摇时代越发动荡不安。
大学院遭遇极大的打压,许多学生被迫下乡做知青。
晚间醒哥给儿子补习功课,油灯在两人之间燃起微弱的光圈。
儿子突然指着醒哥的头发:“醒叔叔,你有白头发了。”
我当时正在看报纸,闻言一抬头。
平日不觉明显,如今儿子一说,我清清楚楚看见了醒哥的两鬓微白。
我感到悲从中来。
杨扬在台湾过的怎么样我不知道,但是我们一定都已经成家立业了。
而我们最敬佩的醒哥,他却无声无息的老去。
天涯两端,故人何处,他就这样抱着一张合影老死,守着她的广州。
我送醒哥回家,在灯下看他老去的脸。
醒哥莞尔:“你看什么,你也老了,没比我强多少。”
我突然恶毒的说了一句:“我老了有儿子送终,你有么?”
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。
醒哥摸摸我的脑门,他还拿我当弟弟看呢。
他笑着说:“你说的对,我谁都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”
分明是笑,我看见的全是落寞。
第二十二年:
反黑五类包括反地主,富农,坏分子。
也不知道是哪个上级交待的,竟然又把好几年前的东泰拿出来说事。
郑郎军成为第一大恶人,纵是死人也不能恕。
局长派我们去掘墓。
醒哥知道了,拼死阻止。
他站在机关枪前,用了一切我能看见的方法,恳求局里放过郑郎军的墓。
局长说:“刘醒你让开,不然算你包庇罪,一并批斗。”
醒哥若是有枪,我想以他的枪法,大概是会鱼死网破的。
可是他不做警齤察这么多年,身边早没有了配枪。
他只能求。
他跪在墓碑前不走开,直到同僚上去架住他,按住他。
我上前盖住醒哥的眼睛,我不想让他眼睁睁看见郑郎军的墓被毁。
之后醒哥就生了一场大病,高烧不退,昏昏沉沉只重复着三个字:“对不起。”
药吃了也不见好,醒哥总是半睡半醒,学校的课也停了。
我和老婆害怕极了,怕他一病不起。
老婆哭着照顾醒哥,我红着眼蹲在门角望着床上的人。
在我生命中他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好兄弟,他是至亲,父亲的角色。
真怕他死。
第二十三年:
年后醒哥终于好起来了,第一次真正清醒。
他叫我过去,低声说:“你把相片给我。”
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。我把边角泛黄的全家福交给他看。
醒哥碰了碰九姑娘的笑脸,眼神柔软。
然后他对我说:“我得找到她。”
我安静着不说话。
醒哥语气淡然可坚定:“我得找到她,我要见她,喊她的名字,把我的戒指送出去。”
夜间醒哥能站起来了。他站在窗前写信。
我给他倒热茶,看见信的落款是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
我想他一定是写给九姑娘的书信。
他端起茶杯,突然问我:“你说,异乡的月色是不是也和广州一样?”
我靠着窗栏:“也许吧。说不定更亮。”
醒哥淡淡笑开:“嗯,我希望她的月色也好。”
我问他:“你难道就不恨她?你等了她这么多年,她皆无音讯,就这样嫁人了。”
醒哥望着我,把笔放下,将信折好,却没有答话。
我不知道是他不想回答;抑或是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第二十四年:
英伦博士因为文革的一些大小因素,决定离开中国。
醒哥把写好的信交给英伦博士,等于将所有希望托付给他。
回家路上我问醒哥:“现在该做什么?”
我想我已经习惯了,不论何时何地都听他的指挥。
醒哥笑着看我:“我只能等。国家动荡如此,我出不去,只能等回音。”
他一笑,以前没有的许多纹路全出来了。
我控制不住摸了一把醒哥的脸,很难过:“醒哥,你看你脸上的皱纹。你真已经老了,还能等她多久呢?”
醒哥有点无奈道:“是,我等不了多久了。”
他缓缓道:“穷尽我一生,也不剩多少年了。”
他的话音被一排秋雁叫声遮住。我抬头,一排秋雁飞过,又逢一年秋。
第二十五年:
英伦博士来了回信。
这让我们都很震惊,毕竟国家这时候看管的很严,也不知道他打通了什么关系。
醒哥打开信,我坐在他的对面,看见信上只有寥寥几句。
他的面色凝重,一言不发,我跟老婆也都不敢出声。
七岁的九九坐在我膝盖上,有样学样的止住呼吸。
突然她小声说:“醒叔叔哭了。”
我抬头看见醒哥双眼发红,感到不知所措。
醒哥站起来往屋里走,我连忙跟在他身后。
他走到自己房间里,取出金色指环套在自己的小手指上。
他重重说了一句:“对不起,原来我依旧不够懂你,我不配作你的知己。”
我一头雾水,不知是否该上前安慰。
客厅里传来一声饮泣,我回到客厅,看见老婆手上握着信。
她抬头看我,满面是泪。
她说:“信上面写,嫁人的不是九姑娘。他们找错了同名同姓的人。”
原来竟是一个痛彻心肺的误会。
第二十六年:
醒哥又准备起了签证资料。
我知道他重燃希望,只是这一次的希望更加渺茫。
我很想告诉他,就算上一个只是同名同姓,也不代表九姑娘没有嫁人。
可是我开不了口。
醒哥带女儿玩,女儿还小,指着全家福里的醒哥笑:“现在醒叔叔变成老爷爷了。”
醒哥指住九姑娘道:“没关系,她也变成老奶奶了。”
女儿噤起小鼻子,一把抓住醒哥的白头发:“可是爷爷白头发不好看,老奶奶不会喜欢。外面老奶奶都是这样说的。”
醒哥微笑,没说话。
晚上我弄了一小瓶竹叶青,和醒哥小酌一杯。
睡前经过洗手间,我看见醒哥往两鬓涂抹黑乎乎的东西。
我一愣,凑近点看,竟然是何首乌。
醒哥专心致志的,那劲头与他学外语差不多。
我躲在门后偷笑,我想这是认识醒哥以来,他第一次对改善外貌产生了兴趣。
第二十七年:
醒哥开始频繁的写信。
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。
醒哥有些感叹:“我总算明白晴晴当初的心境了。时间过得很快,什么都不会留下来。只有字迹,永存。”
他的语气带着一点落寞。
我看见每封信的落款人都是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
我知道每封信都是写给九姑娘的。
我发现醒哥的两鬓已经全白了。
他的视线也不好,需要戴老花镜了。
他在大学院已经退休,不再作讲师了。
写字的时候,手会不住的发抖,字迹也远远没有以前工整了。
我在月光下想起醒哥曾经说过;穷尽他一生,也不剩多少年了。
而已经又是一年秋。
第二十八年:
我儿子满20岁,交了个小女朋友。
这女孩眉目清秀,文质彬彬,我和老婆看着都喜欢。
我想我很快能喝到媳妇茶了。
儿子生日当天请来照相师傅照一张全家福。
我和老婆要醒哥坐主位,醒哥推辞,但是我坚持己见。
他是这个家庭的大家长,不论他怎么认为。
但主位有两个。
相片洗出来,好看是好看,就是醒哥旁有一个空空的位置,特别刺眼。
我们把它挂在橱窗里,和另一张醒哥随身的全家福一起裱了起来。
看来能留住时间的,除了字迹,还有相片。
晚上我起来喝水,看见醒哥站在月光下。
他戴上了老花镜,艰难的用左手扶着发抖的右手,在象框玻璃上写着什么。
我走近。
写的是一个‘郑’字。
我不再走近,只是静静凝视醒哥的背影。
我仿佛看见了年轻的醒哥,和如今苍老的背影重叠,一起仍然在痴痴守着那一年。
第二十九年:
签证再度拒批,这次却不是因为梁非凡,而是国家的确严打。
醒哥并不很激动,神色淡然地把这些年来拒批地签证申请落成一叠。
和他写给九姑娘的信差不多厚度。
我问:“醒哥,还能怎么办?”
醒哥啼笑皆非:“自然是继续申请,直到成功为止。”
我拄着拐杖,看我的右腿。我的风湿患了,右腿也已经不听使唤。
我也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纪。
我艰难的坐下,眼睛干涩:“醒哥,你看看我,我都老成这样了。我都累了,你不累么?”
醒哥摘下他的老花镜,望着大学院办公室外纷乱的世界。
他静静道:“我也老了。比你想象中老多了。”
他缓慢的说:“你看看现在的广州,比之前发达不少,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广州。我寻得是有她的广州。你看那酒家有她的影子,海边有她的影子。我特别开心时会记起火光下的笑脸,会想到她。子弹伤疤隐隐作痛时会记起她手掌的温度,会想到她。喜乐与哀痛,想的都是她。”
他有片刻的沉默,我知道他在努力的回忆。
我也沉默,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醒哥突然淡淡说:“许多年前你曾经问我,恨不恨她。我想当初我是有一点恨的。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。忽略爱恨,我只想见到她。”
因为留在纸上的思念,已寄不到重逢的岁月。
第三十年:
气候一转凉醒哥身上大小毛病都出现了。
尤其一双手,常常都写不稳字。
他却还要坚持去排号领限量的签证申请表。
我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背影,回头照看我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女。
孙女特别漂亮,特别乖巧,喜欢对我笑。我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。
门铃响了。
儿子去开门,却久久不出声。
我看见儿子回头怔怔了看了一会全家福,又转头看了看门前被他挡住的人。
我皱眉,越过儿子想看清楚是谁。
我看见一张恍如隔世的脸。
我突然想起很多事;我想起醒哥说过,忽略爱恨,他只想见到她。想起醒哥无数个夜晚颤颤巍巍的手,和最后端端正正的字。想起醒哥给梁非凡磕得三个响头。想起醒哥还没有恢复记忆时执着的那一抹红。
我想起一年又一年,秋雁飞时的悲切。
门口那张脸是极苍老的,对我温暖的微笑。
她轻叫一声:“排骨。”
三十年过去了。
还能剩多少年呢?
我一时心中数味杂呈,竟不知是悲是喜。
(完)


搬运自贴吧   作者ID  我是郑彩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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